深切懷念張德華神父 (連載三)

陳瑋

flower

修會解散了

1949 年,北京天津剛解放,當時上海還沒解放。曹立珊神父解放前就走了,趙雅博和寇多瑪、德峰都逃出國了,他們從新疆繞道走,那邊比較鬆。那時就有人販子幫忙偷渡,先不要錢,到了目的地再給錢。

喜樂兄弟來了,在西開教堂望彌撒見到我,我留他住了一宿。喜樂兄弟叫我出國,我母親說:“不去,又不聖神父,去香港不能念書,到那邊做工還不如留在這念書。”那時我高三讀了半年,神學、哲學都還沒讀。趙雅博和寇多瑪念完哲學、神學了,他們就差一兩年聖神父。如果那時我母親讓我走,我也念不了書,就跟德峰兄弟一樣在香港調景嶺救災救難,不一定能夠聖神父。

我願意修道,後來去北京耶穌會院讀書,補習拉丁文一年。我拉丁文讀得不怎麼樣,趙雅博和寇多瑪拉丁文讀得時間長,都比我強。之後我進入文生大修院,又繼續念哲學、神學,念了一年多,大修院解散了。北京清河鎮真福院被沒收,修會也解散了。沒人管我們了,我只好回天津家,繼續在天津法漢中學讀書,一年後高中畢業。如果不是解放,我就讀輔仁大學了。後來蔣神父、施神父幫助我學習拉丁文。過些日子施神父說用不著拉丁文了,說我德行都有。接著我用中文念了兩年多的神哲學。

大學生活

津 沽 大 學 建 於 1921 年,是法國天主教耶穌會創辦的,建校時叫天津工商大學,後來改為私立津沽大學。

我考入津沽大學國際貿易專業。當時選擇這個專業是因為有機會出國。我的目的就是跟國外修會團聚,哪怕是見一面再回來,死了也甘心了,聖不聖神父無所謂。大學讀了一年,我一看這個大學不行,都是世俗那一套,對我前途不利,修道沒希望,我就不念了。有位副教授說:“這個學生很好,很熱心,他可能有什麼困難。”副教授就到我家找我,說:“給你休學一年,一年後還可以回來繼續讀。”我放棄了,我是為了修道才放棄繼續讀大學。 大學時,有一位女同學是北京天源醬園的小姐, 很漂亮,喜歡我。她織了毛衣送給我,我睡覺時她拿毛衣給我蓋上,很照顧我。我那時充滿聖神,女生在我眼裡沒有什麼漂亮不漂亮,好看不好看的。我喜歡她是超性的,男同學、女同學都一視同仁,不分男女。當時我就是希望將來聖神父。

勞改

我們修會的喜樂兄弟逃去香港後,被共產黨定性為特務。因有人告密喜樂兄弟曾住在我家,共產黨開始找上我。我把所有責任都承擔起來,告訴他們是我犯的罪,跟我媽媽沒關係,跟我家人沒關係。我的罪名是包庇特務、裡通外國、帝國主義走狗、歷史反革命。我開始受管制,寫彙報,上派出所學習,不久即失去自由。後來越來越緊了,很多人被當作反革命而鎮壓,許多修道生結婚的結婚,背教的背教。

我的勞改生活開始了。我每天勞動十四個小時,苦啊!他們叫我去馬場道軍隊家屬的住宅燒鍋爐。我做過塑膠廠、印刷廠、送煤、生產合作社,為小業主做鞋楦,也做紡織業的東西,還有紗管廠、洗衣機廠。他們叫我掃廁所,為徹底詆毀羞辱我,特別安排我掃女廁所。掃就掃,我把每個角落都掃得乾乾淨淨的,我心裡純潔,怎麼會害怕外表骯髒的東西!他們叫我幫居民委員會做衛生,在街道掃垃圾,沒有上下班的時間,讓我一刻不停。那幫老太太管制我,群眾監督我,不把我當人。那時沒飯吃,我就打草,打完草擱在自行車後面,騎很遠的路,賣給喂羊的人來維持生活。

在洗衣機廠,他們給我掛一個黑牌子,上面用黑底白字寫著“ 反革命張德華”。廠裡有三百多人,批鬥時掛黑牌子。他們也在工廠對過馬路上,用兩根竹竿掛著大布帳子,上面寫著 “歷史反革命張德華”,讓大家都認識我這個反革命。政工組打我,還抄我的家,也抄大哥的家。因為我大哥是資本家。大哥把東西藏在房頂,告訴了我嫂子,結果紅衛兵一逼她,她就說出來了。二哥家沒抄,我二哥參加聖母軍被管制,管制了兩年。他們叫我挖隧道,那是牆子河改造工程天津地鐵 7047 工程,我在電報大樓附近挖,收工回來我就去西開教堂跪聖體,第二天再去挖。

盧懷茂是當時工廠運輸車隊隊長,看我肯吃苦,叫我跟他到車隊運輸貨物。我負責上貨和卸貨,用背馱,木板要往車上扔,那時我有力氣,沒力氣的人家不要。他們也叫我在車底下擦機器,整部車都要擦乾淨,共有三部車。我擦的車交通局檢驗都合格,不合格不許開,一年檢測三次,很嚴格。有一次運輸隊去木材廠運木材,很多很粗的大圓木原料堆成三角錐形,他們叫我爬上去把捆木頭的繩子解開,看著堆積似山的大圓木堆,我不敢不去呀!我爬上木堆,解開繩子的瞬間,似山高的大圓木頃刻垮塌,大圓木往下翻滾,我的雙腳在一根根滾動的木頭上快速地踩踏著,腦袋一片空白!當一切安靜下來時,我呆住了,竟然沒有被壓死!這是奇跡!感謝聖母娘保護了我! 1976 年 7 月 27 日,我們運貨到唐山,正好遇上唐山大地震,全市頃刻夷為平地,死了多少人?我不知道,有的說死了二十幾萬,有的說三十幾萬。當時我是勞改犯,沒資格住旅館,他們叫我負責看車。半夜,突然天在閃藍光,我以為做夢,貨車左右搖晃,我的頭隨著車的搖晃不斷地撞擊車的邊板,就像滾元宵似的。地裂了,兩邊的房子陷下去,然後地又合上了,整個完了!當時盧懷茂、李廣田他們幾個人住在旅館,他們都死了,就我一個人回來。一車一車的屍體往外運,我就和這些屍體一起離開災區,我滿身是血,那時我也不害怕,迷迷糊糊的,是聖母娘保佑了我呀!

我的大嫂關心人,真心真意對待任何人。她不怎麼愛講話,有行動,她的一舉一動,一言一行都感動人。長嫂比母,她關心我,經常偷著給我送吃的。勞改時我還年輕,大嫂告訴我:“你結婚吧。” 大嫂拿女人的相片給我看,我就跑。嫂子在後面追,她邊跑邊喊:“你就看一眼,不要錢的!” 我邊跑邊喊:“不要,誰跟聖母娘一樣純潔,一樣漂亮,我就要她。”大哥說我神經病,叫嫂子不要理我。嫂子說:“我為他好,這女的很漂亮,又有學問,又有錢,還有房子。現在國外也沒人管他,許多主教、神父都結婚了,他何必呢?”多少誘惑啊!是聖母娘保存了我的貞潔。

那時,我住壽園裡小屋,屋裡冬冷夏熱,我用小爐子燒煤球,冷啊,冬天蓋三條被子也冷。我爸爸跟我住了不少年也受了不少罪。屋子很小,只有兩張小床和一張桌子。有很多蒼蠅、臭蟲,還有耗子白天黑夜偷吃我們的東西。屋裡很潮濕,潮的地方就生一堆一堆的潮蟲,所以我身上濕疹很嚴重。冬天一到,我的手上、腿上、身上都起水泡。這樣的生活環境也造成我的脾胃很不好,常常放虛恭,很臭。

(後來在紐約,一次在緬街附近大巴士上申請乘車卡,我排的氣可真是臭氣熏天,把工作人員熏得從車頭逃到車尾,這都是那時落下的病。)儘管我住的小屋在夏天能熱死人,可是我有天主聖母在心中,平心靜氣,心靜便自然涼。

鄧小平上臺後,港澳外國同胞開始受歡迎。梁希邇修士到天津來見我,當時我依然住在壽園裡小屋。一見面梁修士說: “ 您辛苦了”。我說:“您是神父嗎?”他說:“不是,我是修士。”我沒有理他,我埋頭吃面疙瘩,只待了十分鐘,我便叫他趕緊走。為了保護他,我不敢多說話,我怕住對過的人知道,他們正在門口做飯。他們負責監督我,若有人來,他們立刻上居民委員會通風報信。梁修士剛出去五分鐘,居民委員會的小腳老太太就來了,要是他晚走一步就碰見了。雖然那時我不受管制了,但還是受監督,一到年節,或是風吹草動,我們這班有問題的人,都要去派出所學習,每週寫報告,要彙報思想與思想轉變。那個最早去找我的梁希邇修士,時任鳴遠中文學校校長,經常同人分享他在中國見到我的經歷。他說:“在很艱難的條件下,我到中國探望被監視中的德華兄弟。那是一間很破舊的房屋,在門後牆腳的地上擺放著一隻破碗,碗裡的面疙瘩都餿了,碗邊還有幾隻蒼蠅正享受著美食,這就是他的食物,我看見他端起碗來就吃,真是太苦了!”

我到美國後宋稚青神父說:“你沒有罪,你是因為喜樂兄弟的緣由才被定罪。”我本來就沒有罪呀,我小時入兄弟會,一直念書修道,我有什麼罪呀!除了他們抓住喜樂兄弟的事情,還有曹立珊家長,當時他們說曹立珊家長是國際大特務。還有于斌主教,他支持我們修會,他是我們的神師,他們說于斌主教反共。我沒有罪,卻要接受勞改,雖然沒進監獄,比監獄還厲害!我後來回中國時,他們也沒怎麼刁難。唉,我都不知道那麼多年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?!我這一輩子真是天主幫助, 是天主在歷練我,一切都有天主的安排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