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 親 節 談 父 愛

Thomas zhu

[ 引言 ]2012 年父親節,我寫了一篇紀念父親的短文,“我看到了父親臨終前最後一句話”。發表在羅省天主堂暖流月刊上。那篇文章,我忽略了一個至重父愛的話題。為作彌補,寫成此文。

我中學時的同學,我工作後的同事,只知道我有個父親,但誰都沒有聽我談過, 當然誰都沒有發現過。這不僅是父親隔著我很遠很偏,也還是父親比著人更低更賤。

一九八一年,六十八歲的父親走完了他一生的路。他卸下了一身的苦難,我也卸下了一心的傷痛。從此, 我再也用不著躲閃地與人談到父親的存在。

父親再次走出家室,第二次遭押進牢房, 我值九歲。父親的幾十位教書的同事,我的幾百名讀書的同學,見證了我這個父親被踏 上一隻腳,我這個狗崽子不得翻身的場景。

之後至父親離世,我沒有與父親相聚多少時日,沒有得到父親的養育,也沒有感覺到父親的愛。世俗的壓力,人間的虛榮,讓我不愛父親,想當然地父親也不會愛我。我自以為是的認定, 父親沒有以我們兒女為中心,即在做好本職工作之餘,沒去拍領導的馬屁,迎合同事的喜好。不然為什麼別人的父親處優高就,而我的父親坐牢墊底。這樣,在父親難得見到親人之時,我無禮、不孝橫衝直撞著父親。心中,哪有什麼父愛。

一九九二年母親隨父歸去,我好生難過。一如大哥所說,我們就是大哭三天三夜,連線的淚珠也哭不夠母親的情深。在痛憶母親之時,我開始涉及到父親。一個數字,一些景象,讓我觸目驚心。二十五年,九千多個日日夜夜。父親獨自先是以高牆鐵網為家,後是以荒山僻嶺為鄉。父親上過腳鐐,帶過手銬,在刺刀皮鞭催逼中開山挖礦,在酷暑嚴冬裡幹著農活。過著不要說是一個讀書人,就是一般人也難以承受的生活。我開始可憐痛心父親起來。

心境在改,情感生變, 我逐漸捕捉零星殘缺的記憶。

父親被捕後第二年暑假,媽媽帶著姐姐、大妹和我去探監。從凌晨三、四點到中午,乘了一個小時公車,坐了半個多小時渡船, 前後走了五、六小時山路。我們見到了面無血色、身如乾柴的父親。當母親說,孩子們來看你時,父親雙眼飽含淚水,因沒有當眾流淚的權利不能淌下。父親喜大於悲,愛憐的眼光死盯著我們。

有一位與父母同口音的徐姓幹部,或出自對老師的尊重,對孩提的可憐,或其他什麼的,網開一面地帶我們去管教幹部食堂吃飯。母親買了一個魚、一個青菜、四碗飯,選了一個角落的桌子坐下。徐幹部裝著有事離開片刻,只見母親夾著一塊魚,飛速塞進靠牆而立父親的嘴裡,又極快給父親喂上一口飯。饑餓、恐懼的父親沒有咬嚼,一口吞進肚內。之後,父親不讓母親添饞餸。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們三兄妹吃光了碗中的飯,盤中的菜。

半個小時探視結束, 父親走回牢籠,我們邁出高牆。返家的路上,烈日高照、熱氣沖騰,姐姐中暑,一頭倒下。母親呼天喊地,曠野除了荒草,沒有行人。母親半抱半攜地把姐姐挪到稻田旁,用田間的水擦抹姐姐的身體,約莫半個小時,姐姐才醒過來。無奈之下,母親帶著我們走到附近的村莊, 請求老鄉留宿了一夜。父親得知後,再也不讓母親帶我們兄妹探監 。並一再叮囑, 他既便死去,也一定不要前去收屍。父愛父狠?殘酷到我不能知曉。

父親在一次難得的探家中,知道我讀書成績很好, 十分高興,希望我腳踏實地前行。在不多談話中,我記住了一句,是在頂撞中記牢的。“ 十年樹木, 百年樹人”。“百年樹人?人還不知能否活到一百歲。”我立即提出反詰。父親一臉慈祥,笑而不答。父親知道, 他的兒子是會記住並能弄懂這句,終身之計,莫如樹人的話。孰不知,這是不能理解的父愛。

父親的另一次探家,我正當叛逆的年齡。父親在紙上為我寫了一句話:勿以惡小而為之,勿以善小而不為。父親的字寫得非常漂亮,既便是鋼筆,仍能落地生花。母親無不驕傲地告訴我,父親寫的是趙體。父親與母親婚後多年,兒女成群仍毛筆操練。父親的書寫, 母親的旁白,加深了我的記憶並不斷的告誡自己,惡小為之成大惡,善小不為終無善。父愛凝成的鞭索在催我。

當我年歲稍長,在一次與父親的見面中,我向父親發問。 我們為什麼要信天主,您能證明天主的存在嗎?父親驚喜地看著我,並作答了二點論證:木匠是做桌子的,泥瓦匠是蓋房子的。當我們見到桌子,就知道桌子是木匠的傑作,一定有木匠製作了它。同理,當我們見到房屋時,就知道一定有泥瓦匠建造了它。我們所見的宇宙,大到無限,我們所知的原子,小到極限。自成體系,神奇有序,不會是自然成在。它的創造者就是唯一至高無上,無始無終的天主。

再者,人身體的每個組成部件都是有用的。眼是看東西的,有物能看。手是拿東西的,有物可取。就連一根汗毛,都功不可沒。人身上最重要的部件大腦, 它的功能就是思維並予以成真。人們因著大腦思維,構想人世間應建立一個平等、自由、博愛的社會。但恒古以來的社會實踐,這種社會無法實現,那麼這美好的願望,只能在未來的天堂。父親的論證,適時地加深堅固著我的信仰,使我在本末倒置的現實中,沒有步入歧途。

一個身為囚徒的父親能顯示的愛,只能是這般滴水涓流。我從僅存的輕語重筆中挖掘著厚實的父愛。

一九八六年,父親的平反通知由市級法院下達。這是父親作古的第六個年頭。文告父親長期不合作地堅持信教,不構成犯罪;從事事務工作期間,現金與概算帳面相差額,不能定性為盜用公款,撤銷原判。這遲到的平反,幾乎遲到得不能得到。一九八四年,該市教育界平反工作已近尾聲,父親的案子仍石沉海底。

據訊, 一是時間太久,二是刑事入獄。大哥和我拿著母親書寫的申訴信,通過父親學生的丈夫,也曾是父親的同事、校長,一九五七年打成右派,幾年前平反,時任一所學校的校長,一同找到該市教委主任,他大學的同學。這位身重權勢的領導,責成專案人員重啟此案,並在中央複查小組彙報工作之時專題請示。

鑒於父親以盜用公款三百餘元,判刑二年半以至不明不白改造、監管一生的不當之處罰,答覆:網羅其他罪名,貼上不實標籤的冤假錯案,要一平到底。至此,父親的案子才重見天日。法院代表政府承認了父親本來就是一個清白的人。

父親入獄後,小學教師的母親,二十四圓五角的月薪,拉扯著我們六個兒女。生活迫使小妹送給鄉下人, 大哥十七歲、二哥十四歲遠走他鄉打工謀生。一家八口,天各五方。如何活,怎麼活?我在地上撿過食物, 我向別人討過飯菜,我常態用水湯充饑;我被老師訓斥,我被同學欺凌,我被剝奪升學的權利。我單單地認為母愛促成我人苦命大,若干年的剝繭抽絲,我開始正視父愛也如是這般。

幾年前我回國給父母掃墓,陪伴時,小妹告訴我一件事。有一次父親去看小妹,走了幾十哩的山路到了小妹養父母的家。小妹外出割豬草,父親坐在門外的小板凳,從中午望到天黑。小妹終於回來,半身泥一身濕,幾十斤重的豬草幾乎覆蓋了小妹的身子。

父親迎上前去,一把抱住小妹,失聲大哭,滿腔的父愛如山洪一般泄出。聽著、聽著,我呆住了,父親竟這樣有血有肉地愛著兒女。想著、想著, 父親對我這個斷腸小兒,一定不知疼愛地哭了多少,只是我未聽沒見罷了。就像母親多年後告訴我,因著家庭的變故,母親常常深夜以淚洗面。以至醫生警告,繼續下去,眼睛將會失明,而我渾然不知一樣。

覓尋父愛的時候,大哥也提供了一件驚震的事。在父親預感出事的前夕,把大哥叫到江邊,長談了幾個小時。叮囑他這個長子長兄, 要幫助母親照顧好弟妹。他會為家,為年幼的子女祈求天主。為此,大哥還遵父命作詩一首:西塞山枕大江腰,散花洲前白浪淘;夕陽斜落晚霞裡,炊煙嫋嫋鳥入巢。記實了當時談話的景觀與心意的沉重。父親被捕後,大哥開始了以兄代父的責任。幾十年來,呵護著我們幾個弟妹。父愛在兄愛中得到了深長。

父愛逐漸是一個不爭的事實。然而,真正對父愛的認定,是隨著我對父親信仰的追尋得出的。

中共建政初期,父親是所在市唯一教會學校的校長。一九五三年,政府要父親組織全校師生鬥爭外籍神父,父親義正言辭一口拒絕。很多忠貞主教、神父, 都是他中、大修院的同學, 往來甚密。一九五五年,當局以父親積極參加聖母軍活動的罪名,逮捕入獄。成為當地僅次於本堂神父的第二號反革命分子。

關押一年多,父親不改初心。釋放後, 當局以思想反動,不能任教,分幹事務工作。一九五八年當局又以全校學生人數乘以學雜費為進,免、減學費仍列其中;現持發票為出,未到發票卻不計其中,兩項差額,判定父親盜用公款 312.12 元。不許父親在場,不容父親申辯,說白了竟是父親自己盜用自己錢的荒謬罪名,收監其後半生。

父親沒有成為神父,但終成為一名主耶穌的忠實門徒。在當局迫害教會之時,義無反顧地追隨其後。如主所說:“如果誰追隨我,他應該愛我,勝過愛自己的父親、母親、妻子、兒女、兄弟、姊妹,甚至自己的性命, 否則、就不能做我的門徒。不論誰、若不背自己的十字架跟隨我,就不能做我的門徒。”肝膽俱裂地履行著超越狹義的父愛。

記得有一次,我去父親的勞改農場。人們見到我, 都誇父親養育了這麼一個體面的兒子 ,與父親黑瘦不是一個審美等級。只見父親神采飛揚,一語雙關地說:“我哪裡養得了他!”父親舉目向上,直望蒼天。滿腹虔誠, 一臉感激。不失時機當著當事人兒子的面,無聲勝有聲地為天主向世人作證。

父親熱衷於祈禱,祈禱構成了他的生命。這也是在反省父愛中醒悟的。父親每次與我們見面,總要響鼓重錘地告誡,多求天主,多祈禱。古稀之年的我,仍然保持著當年母帶父導,早禱、晚禱、及時祈禱的習慣。特別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刻。不久前的一個夜晚,我熱切地與耶穌對視,我突發地體驗到,父親就是這樣與天主、與耶穌呼求、傾訴的。

一時間,我彷彿看到父親與天主的叩拜,聽到父親與耶穌的對白。是的,母親是在台前哭求,父親是在台後祈禱, 我才能人苦命大,我們六個兄妹才能人苦命大。至此, 我心絞淚淌地感受到遲遲來臨的父愛。那是無與倫比、恩重如山的愛!